那天从“大德丰”出来之后,张继直接去“瑞蚨祥”买了几套衣帽,然后剃了头,又加了一根假辫子。张继想,既然真的穿越了,那就应该穿越得敬业一些。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张继一直没有去找曾国藩。他在北京前门附近最好的客栈“恒记老店”租了一间上房,每天白天雷打不动去“大栅栏”的“陆羽楼”喝茶,晚上就去“伯伦楼”喝酒。在旁人看来,这纯粹就是去享受生活的,只有张继一个人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是何等之重要。
张继喝酒的时候还遇见过一次“大德丰”的人,都是那天打过照面的,这些人见了张继恭敬得很,大概是受了乔致庸的影响。乔致庸却从未派人找过张继,更没有催促过他。张继心下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乔致庸能够纵横商海数十年,打下偌大一片江山,所凭借的果然不只是运气。单单这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就十分难得。
张继是在等,等一个见曾国藩的机会。他也在寻找,寻找一个见曾国藩的借口。
“陆羽楼”和“伯伦楼”是整个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聚集着各地来京述职的官员、赴京赶考的举子、交易货物的商人,也有算命先生、巫医百工,可谓是“三教九流,靡不俱全”。此外,还有很多领着朝廷月例银子,整日提着鸟笼子各处乱转悠的八旗子弟。也正因为如此,这两处地方向来是消息灵通之处,大到朝廷政事、宫闱秘闻,小到家长里短、街谈巷议,信息量大得惊人。据说,有不少朝廷大员就派了得力的亲信常驻这里,各省驻京“看折子衙门”(类似于现在的驻京办)里的师爷们也常来这两处,一方面能和各部院的官员们混个脸熟,另一方面也为探听各路消息。
这半个月里,张继了解到很多重要信息,他认真筛选出了与曾国藩有关的并加以甄别和分析,廓清了一些基本事实。首先,太平天国是被彻底镇压下去了,幼天王洪福贵、干王洪仁玕、忠王李秀成都已被处死,余下的一部分太平军或者与捻军合兵一处,或者潜入深山老林,难以再有作为。其次,由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有功,朝廷已经决定要重重旌奖曾国藩和湘、淮系的将领,据说要册封曾国藩为一等公,世袭罔替,其下李鸿章、左宗棠、刘坤一、曾国荃等都俱有封赏。再次,由于八旗、绿营务废弛已久,几无战斗力可言。现在,乡勇民团出身的湘军、淮军反而成了清朝军队的主力。这两支军队在曾国藩、李鸿章等湘、淮系将领的领导下,由小而大,由弱到强,经过与太平军数年的征战,具备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而其装备的也多是从国外进口或者金陵制造局赶制的最新式火器,实力居清朝军队之冠,一些皇族成员和朝中的满族大员既嫉妒曾国藩的盖世功业,又对他的汉人身份始终不能放心。现在战事基本结束,他们正打算借坡下驴或者说卸磨杀驴,夺掉曾国藩的军权,将其明升暗降,调回北京,担任一些位高而权不重的虚职。最后,曾国藩对于以上几方面的情况基本是明了的,这从他这次回京面圣报捷、述职完毕之后就立即闭门谢客、足不出户、谨言慎行中就看得出来。但是,究竟采取何种对策,张继估计,连曾国藩自己心里恐怕也没数。
这就是张继一直在等的机会,也是他一直寻找的借口。
这一天上午,在“陆羽楼”,张继走向了远处桌子上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人。
张继开口了:“这位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那青年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他站起来跟着张继走了几步,说道“先生请讲。”
张继道:“我知道先生是曾中堂的门房,小人张继,山西晋阳府人。有要事想向中堂大人奏陈,怎奈无缘得识中堂大人虎威。烦请先生代为引荐,些许银两,请先生喝茶,不成敬意。”
那青年人看着张继手中五张一百两“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显然非常吃惊。沉默了半晌,方才伸手接了过去,迅速塞入袖中,说道:“曾中堂公务繁忙,能否见到,还看先生造化,我也只能是代为向前院的文管家转达了。如果先生无缘得见,还请不要见怪。”
张继忙点头道:“这个自然。”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张继正在“陆羽楼”喝茶,那年轻人就找来了。
他陪着笑脸对张继道:“公子,那天一回去我就和文管家说了您的事儿。文管家听说你也是世家子弟,又饱读诗书,有经国之才,也非常愿意玉成您的美事。今晚中堂大人设家宴宴请几位同僚,中堂大人平素不喜饮酒,宴会上大概略陪几杯就会回书房小坐的。文管家叫我知会您一声,戌时初刻您在曾府偏门候着,他自会安排您面见中堂大人的。只是,这次文管家也真是费了不少神,说起来,您还真得好好谢谢他呢”
张继暗道:“我几时成了世家子弟?他又怎知我又饱读诗书,有经国之才?一定是拿了我的银子,所以说这些好话给那文管家听。但他既然如此说,也是在替文管家索要好处。确实不能拒绝的。这件事真要能办成了,这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张继含笑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自有主张,你放心。”说着,又拿出两张银票,塞到那年轻人手中:“这大冷天的,你跑这一趟也着实辛苦了,这些银子,你拿去买酒喝吧。”
那年轻人忙躬身打了一个千,笑着接过银子转身去了。
张继回身坐下,继续喝茶,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等待消息的这三天里,张继结合打探来的消息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自认为可以说服曾国藩的说辞。但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他却紧张了起来。
张继知道,他即将要面对的是那个时代最难对付的人。曾国藩被誉为“中兴柱石”,其目光之远、眼界之宽、胸怀之大、阅人之广、学识之博、能力之强,在当时的中国是首屈一指的。他能够说服乔致庸资助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想法的独特和口才的高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乔致庸由于“汇通天下”的大业受阻,忧惧失常,六神无主。曾国藩则不同,他史称“内圣外王”,其城府之深、机心之重远非乔致庸所能及。自己能否说动曾国藩,实无把握。
张继握紧双拳,暗下决心,“成败与否,在此一役。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拼。”
回到住处,张继洗了澡,剃了头,穿一件簇新的月白色杭绸棉袍,罩一件猞猁狲坎肩,头戴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帽,脚蹬一双“内联升”的高腰官靴,手里再摇一把山水画的折扇,俨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当夜戌时初刻,张继独自来到位于驴粪胡同的曾府,果然看到府门上大红灯笼高挂,门前的空地上还停着不少官轿,看来曾国藩今夜确实要设家宴宴请同僚们。
这驴粪胡同名字虽不甚好听,却是北京城一处极好的所在,这里靠近大臣们入宫上朝面圣必经的西华门,不仅出入紫禁城方便很多,附近茶楼、酒店也多有宫里的太监们出没,打探起消息来也容易得多。曾国藩选择这里做为府邸,足见其用心之深。
张继绕到路旁小巷中的偏门旁边,早有人在门外候着,只见那人约莫六十岁上下,穿着酱色长袍,头戴一顶皮袍,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直转,反背着手踱着步子。
那人见到张继,疾走几步上前拱手道:“这位是张公子吧?在下文冠英,在此恭候多时了。我家老爷正在书房稍事休息,张公子请吧,由我代为引荐。”
张继忙拱手道:“真是辛苦文管家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两千两的银票递了过去,又道“些许银子,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这张银票是他下午兑换的,为的是面额大些,让这文管家不敢小觑。
文冠英满脸堆笑,嘴上说着:“这如何使得?倒叫张公子破费?”却伸手接了过去。
文冠英偷眼一瞧,也惊出一身汗。其实,他们文家祖上就是曾家的佃户,从他爷爷开始,又给曾家做管家。就是他,跟随曾国藩也有二十余年了,深得曾国藩的信任。平日里通过走他的门路求见曾国藩的人也着实不少,或者是候补的官员想谋个实缺的,或者是翰林院、都察院和国子监的穷苦京官们想谋个肥差的,这种情况,曾国藩一般都会都会尽力帮忙,既得了好名声,又给了文冠英面子,这些人也或多或少都会给他一些“谢礼”。但是,那些大多都是穷官,“谢礼”也多是一、二百两。所以,张继的这份大手笔倒着实让他吃惊了。
文冠英心里暗想:“这人出手如此阔绰,真不知谁是他的后台。也不是他找中堂所为何事?要真是十分棘手,可就给中堂惹祸了”。但是,曾国藩既然已经答应要见见张继,此时,他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张继跟着文冠英从偏门进了曾府,绕过一处花园,几进院落,来到一处小院。院中并没有悬着灯笼,堂屋中虽然点着灯,园中的情形却也瞧得不甚分明,只觉树影婆娑,花香袭人。
文冠英将张继领到堂屋前,施了一礼,说道:“张公子请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张继忙还礼道:“文管家请便”,便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起来,这件书房造得甚是轩敞,但看起来却丝毫没有豪奢之感,门上悬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三个遒劲的颜体字“戒得居”。张继一想即明白这“戒得”二字正是曾国藩一生为人处事的原则,韬光养晦,谦抑自持,戒浮戒躁,忌盈守亏。
没一会儿,文冠英就出来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说:“张公子久候了,中堂大人请您进去。”
张继拱手说道:“文管家辛苦了”,拾级而上,走进书房中。
进了书房,张继便看到正中的木榻上盘膝端坐着一人,这人大约五十岁年纪,或许由于保养得好,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竟不见一丝杂色,红黑色的国字脸膛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两道眼神却颇有深意地、玩味似的看向自己。
张继被这目光震慑得不敢与之对视,抱拳鞠了一躬道:“晚生张继参见中堂大人”。
曾国藩左手虚抬了抬,指着左手边的椅子道:“张先生请坐”,又转头吩咐道:“上茶”。
两个仆人走上来献了茶就掩上门退了出去。
张继走到椅子旁施了一礼坐下,目光看向曾国藩。
曾国藩却仍是面无表情,拱手说道:“还未请教张先生仙乡台甫”。
张继忙拱手道:“不敢,晚生字松涛,山西太原人,父兄都在英吉利国做茶叶生意,因此晚生十二岁上也去了英吉利国,在那里学习、游历了十年。近年来,父亲渐渐精力不济,兄长还需要照管在英吉利国的生意,所以,父亲有意让我分担一些,去年就命我回国,在京城的几家商号历练历练”
“哦?张先生是从英吉利国游学回来的?那对该国产业民生、风土人情应该是很了解的了?”曾国藩似乎来了兴趣,身子向前倾了一倾。
张继看到一线希望,忙道:“十年间,晚生基本游遍了英吉利国的各个郡县,其城镇、乡村都还熟悉,其国家体制、经济产业、人民风俗也多有了解。”
张继说完,偷眼瞧向曾国藩,却不知为何,曾国藩似乎又不感兴趣了,闭着眼在假寐。张继心头惴惴不安,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曾国藩睁开眼睛,问道:“文管家说张先生此来是有事相告,不知有何见教?”
这句话张继等了很久了。张继最初是打算故作狂妄或者故作神秘,以此来引起曾国藩的好奇,再像对乔致庸那样,用自己的见解和口才来征服他。但是,一见到曾国藩,张继就发觉此人城府之深、机心之重远非自己所能望其项背,特别是曾国藩颇有深意地盯了他那一眼,原先的计划竟然不敢施行出来。
其实,曾国藩此时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的。他第一眼看到张继,就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同寻常。他的目光柔和、坚定而又深邃,迥异于自己平日里见惯的那些人。他的目光中既没有那些无知的愚夫愚妇们的迷茫,没有那些精于算计的商人们的促狭,也没有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员们的阴鸷,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似乎明了世间万事万物的从容与自信,这种东西是他是第一次见到,竟看得他有些心慌,好在他宦海沉浮多年,懂得以进为退,主动出击,很好地掩饰过去了。
曾国藩想问这句话也很久了。他最初以为张继和之前来的那些人一样,不是为了打秋风,就是为了谋差事,再或者干脆就是想走自己的“后门”来升官发财。但是,他一见到张继就推翻了自己原来的想法。他现在也想不明白张继为何而来?是真的来告诉自己什么重要的消息么?还是哪个政敌前来陷害自己的?又或者是太后和皇上不信任自己了,派人来试探。总之,这个人来的目的不那么单纯。在这种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装傻和试探都不是好办法,只有见招拆招,对方扔什么,自己接什么。这个张继既然说是有要事奏陈,那自己就问问他到底有什么要事奏陈,然后再慢慢化解对方的招式。
这个问题的答案,三天来,张继已经在心中暗暗演练过千百遍了,但是真到此时,要在曾国藩面前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很心虚的。
为了达到激发曾国藩好奇心、危机感和怒火的目的,张继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端起了桌上的茶,慢慢地咂了一口,盖上碗盖,说道:“不错,是雨前,不过,是去年的雨前”。
曾国藩倒也没什么表态,淡淡说道:“曾某戎马倥偬,实无精力亦无兴趣于饮茶一道。但知饮茶解渴,却不知喝茶的这许多说法了。”
张继悠悠道:“这个自然,中堂大人乃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只知道杀敌报国,哪有闲情逸趣去理会这些败家子弟们才玩的东西”,张继顿了顿又道,“晚生此来,只为救中堂大人满门一百多口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