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冬天来的有点快,刚进十一月份,寒流便吹到了黄海。
小杨家生产队是黄海边缘的一座小渔村。
从地角上来说,这生产队所在地就是大陆边缘往海里伸出的一块石头滩。
它背后是低耸起伏的山势,面前是广袤平坦的大海,之间是有一栋栋石屋错落分布的山地。
这样生产队背山面海,终日长风飒飒、暮红晨白,早有朝阳晚有星月,是个好地方。
杨建设的家就在这里。
他家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然后被一圈石头墙包裹,南墙居中是一扇老杨木门。
此时朝阳初升、白雾茫茫,当杨建设推开老木头门走出来的时候,恰好有一阵北风呼呼的吹过来。
队里的杨树、梧桐树还没有落光树叶,于是北风一吹,便有枯黄的树叶打着旋、飘飘洒洒的落下。
一股苍凉寂寥之感顿时浮上了他的心头。
不仅仅是天气和氛围,更重要的是家庭原因——这个二十多岁的大青年刚刚失去他的父亲。
杨建设的父亲杨家兴是小杨家生产队的队长、支部书记,小杨家的族长,一名老党员、老村干部。
他前两天出海拖虾的时候手臂被海虾给戳伤了,然后不知道引发了什么细菌病毒的感染,手臂伤口当夜就起了红肿硬块且疼痛难耐,自己用红药水消毒以后没有用,第二天便昏迷起不来了。
等到把人送去县医院,没多久人就没了。
医生说人是因为败血症没的。
杨家兴嗜酒,有酒精肝,得了败血症后病情发展很快。
作为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渔民,杨建设对此很是茫然。
败血症和酒精肝这种词让他感到茫然,父亲突然逝去这件事也让他感到茫然。
事情发生的太突兀了,他到现在也没接受父亲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于是走出门后便下意识回头看。
总感觉他父亲会像以往那样,提留着渔具走在他身后。
然而并没有。
他身后只有家里的五间房和大院子。
五间房里他和父亲各住一间正房,另一间正房当客厅并修葺了锅灶当厨房,厢房则成了杂物间,里面放着渔具农具和杂七杂八的破烂。
院子里栽了好些花和两棵果树。
其中月季还在怒放,金头头开的正盛,一棵梨树已经落果,另一棵山楂树上还吊着些红彤彤的山楂果。
再往里看就是正房的正间。
房间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墙壁上挂着开国伟人们的半身像,另外还有他父亲从抗美援朝年代起,至今所获得的奖状。
各种式样、多种颜色、数量众多的奖状。
这些代表了组织对老支书的肯定和表彰。
东西都在,人却不在。
物是人非。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身后传来个浑厚的声音:“建设,吃饭了没有?”
杨建设回头看,山石小路上走来个六十来岁的老汉。
老汉身板结实、满脸皱纹,露出在衣服外的皮肤上黝黑粗糙,手掌里长满老茧,显然是个摇橹撒网的行家。
这是他没出五服的本家大伯,叫杨家广,是他们生产队海上作业组的副组长。
组长是他的父亲、生产队支书杨家兴。
杨家广看到了他脸上的木然之色,便上来体贴的拍了拍他肩膀说:“你爹的事,唉!”
“日子总得过,人就是这样,跟韭菜一样,韭菜是一茬接一茬,人是一辈接一辈,现在轮到你这一辈了,那你得好好过日子啊!”
面对长辈好心的宽慰,杨建设点点头:“大伯,我知道,我肯定会好好过日子的,你看,我这里正准备出海呢。”
说话之间他抬了抬手,露出拎着的网兜。
杨家广看到里面的苞谷面糊饼子和大葱蒸虾酱,说道:“天这么冷,你出海摇橹就带这东西填肚子?不成,这是瞎闹!”
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不由分说塞进网兜里。
杨建设见此大惊,赶紧往外掏:“大伯这不行,这鸡蛋你不能给我,你拿回去给金子和银子吃……”
现在鸡蛋金贵,家家户户最多能养五只鸡,养多了就要被公社干部批评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就得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养鸡养的少,鸡蛋下的也少。
渔民家里攒下鸡蛋压根舍不得自己吃,平日里都要攒着去县城卖了换钱、换粮票补充家用。
特别是现在天冷了。
天冷了鸡下蛋少。
这样家家户户拿着鸡蛋就更金贵了,平时除了给家里病人补营养、给小孩打馋虫,其他人是捞不着吃的。
杨家广家里人丁多,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其中两个闺女嫁出去了,两个儿子结婚跟他搭伙过日子,各给他家里添了一个小孙子。
这两个小孙子平日里只有过生日才能吃一个红皮鸡蛋,其他时候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跟着吃一口,否则是吃不到的。
这种情况下,杨建设怎么能要杨家广给的两个鸡蛋呢?
但杨家广不管他,一把摁住他的手使劲瞪了他一眼:“我是你伯,放在南方你得管我叫大爹,现在你爹没了,你就得听我的,我让你拿着你拿着!”
说完这话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唉,这话说的也不对,你接你爹的班,以后就是咱杨家的族长了,我得听你的。”
杨建设赧然,说道:“那都是老辈的规矩,现在是新社会,咱们都要听组织的。”
“我爹去世了,组织上会给咱队里委派一位新支书的,到时候咱都得听支书的。”
杨家广摇摇头:“就咱队里这情况,这事不好说。”
杨建设听到他的话后很疑惑,问道:“大伯,你啥意思?”
他的反问让杨家广有些迟疑。
老汉端详着他的脸仔细打量一番,心里似乎盘算了什么,然后摆手说:“没啥、没啥意思。”
“你要出海,那咱一起走,我送你上船。”
生产队面南而居,大队委办公室在陆地最南边,再往南便是通入海里的码头了。
其中大队委办公室的房屋外墙上用水泥抹了一面黑板,上面有笔直的格子,有人用粉笔一笔一划的记录了各家各户本月的渔获供货量。
杨家广送杨建设上码头。
码头两边拴着一艘艘渔船,以木头船为主,也有少量机动船。
杨建设家里就是一艘机动船,八米长、两米半宽,船头一米二,高度是六十公分,靠一台十几匹马力的老船机驱动。
杨家广帮他收拾家伙什上船,问道:“你爹没了,你自己出海能行?”
杨建设说道:“大伯你放心,我有数,我就在咱海湾里跑一跑,不跑远了。”
“再说今天是个好海,天清风小,没什么危险。”
杨家广叮嘱说:“但后面你得找人搭伙,自己跑船不是那么回事,在海上碰到个大风大浪的,总得有人搭把手。”
杨建设点头说是,发动船机开着船破开浪头驶向外海。
今天天气挺好,但运气不怎么样。
他拖了两网只拖到了一些鲐鱼、海鲈鱼和六线鱼,凑巧捞上来两条大黄鱼,这样可不行,连这趟出海的柴油钱都赚不出来。
坐在船尾歇了歇,他同时盯着天上看,看海鸟群的踪影。
入冬后海鸟少,不过看了一阵让他看到几只大杓鹬。
这些大杓鹬正结伴往南飞。
大杓鹬是旅鸟,春天和秋天飞过黄海,其中春天是飞去东北、秋天是往南海飞。
它们个头挺大,喜欢吃甲壳类、软体动物还有小鱼大虾,跟着它们运气好了能找到渔获。
杨建设开船跟了一路,运气终于来了:
阳光下,波澜起伏的海面折射着金灿灿的光芒,一些漂亮的鱼飞出了海面!
这些鱼没有鱼鳞,外表很润,而且它们钻出水面时是身体向后跃起,眼睛和触须位于后方,像潜射导弹一样从海里发射到了空中。
姿态很特殊!
杨建设看过去,一眼认出来这是一些鱿鱼:
本地人叫它们白鱿鱼,贩子则叫作‘东洋鱿、鬼子鱿’,是一种颇为珍稀的鱿鱼,也是唯一一种能飞的鱿鱼。
看到为数不少的白鱿鱼,杨建设精神振奋。
此时在他的视野中,窜出海面的白鱿鱼展开了尾巴,它们尾巴上有两个大肉鳍,完全展开后就像一对翅膀,提供上升的浮力,同时在空中保持平衡。
空中一些大鸟正在伺机而动。
有他追随而来的大杓鹬,也有红脚鲣鸟和信天翁。
见此他赶紧收拾散在船舱里的鱼。
这些大鸟都是强盗,它们看见船上有鱼会疯抢的。
最先要收拾起来的是大黄鱼,大黄鱼最贵,现在一斤要三四毛钱呢,快赶得上鸡蛋了。
已经有大鸟注意到他船舱的鱼飞了过来,于是杨建设顾不上保持大黄鱼品相,先用网兜全给装了起来。
收拾起大黄鱼他放眼看向飞来的大鸟,还好,飞过来的只有三两只,更多的海鸟是停在空中歇息……
等等!
随意的一眼让他陡然大惊。
有几只海鸟停在空中歇息?!
海鸟、停在、空中?!
他以为自己被阳光闪花了眼,赶忙搓了搓眼睛再看去。
依然看到有好几只红脚鲣鸟站在了空气中!
它们就那么突兀的停在空气中,好像脚下有人眼看不见的礁石或者树枝,身躯稳稳地停在那里,慢悠悠的用嘴巴啄食着一条白鱿鱼。
而且还不止如此!
一些白鱿鱼从海面上跳起滑翔。
其中有几条向着那红脚鲣鸟的方向滑翔而去,但是它们只滑翔出去不多远,然后便中途落在海面——
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杨建设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他确认自己没有猜错!
因为那几条白鱿鱼不是滑翔结束落入海里,而是突兀落下去的,甚至是在向前滑翔过程中,突兀的往后弹了一下又落入海里。
就像是、就像是它们滑翔路径上有个看不见的东西!
红脚鲣鸟停在了这东西上,白鱿鱼也撞在了这东西上!
杨建设感觉难以置信。
他顾不上撒网先驱动渔船慢慢的开了过去。
果然。
渔船凭空停下了。
前面有东西挡住了渔船。
他迟疑的走到船头,一手拎着装了大黄鱼的网兜一手伸出去摸,感觉自己摸到了玻璃。
光滑,清冷……
然后他感觉眼前一晃、头脑一震,整个人带着两条大黄鱼忽然换了地方!
他出现在了——出现在一个他说不上这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这地方好像是个船舱,但上下左右闪烁着无数光点。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闪一闪亮晶晶。
他打眼看过去,就如同秋日晴朗的夜里在仰望星空……